这一年,并没有那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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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1日,凌晨四点半。
一辆白色的捷达车奔驰在北京的机场高速,开车的人叫老肖。
他打算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飞去拉萨。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按时下的话说,这叫有钱,任性。
老肖本来并不富裕,半个小时前,他捡了十万块钱。
夜已深,老肖加班回家。
红灯亮了,开了十几年的白色捷达停在路口,车里的老肖与这辆车一样,都快要老去。
一秒钟后,车上时钟的数字从23:59瞬间化作00:00,又是一个轮回,一切从头。
老肖知道,现在已经是这年的最后一天,这说是无常也有常的一年,也终于要归零。
早上六点就起床出门,老肖堵了早高峰,吃了工作餐,被客户挑了一天的问题,加班写了两个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方案。
因为孩子上学择校的事情,老肖的老婆与他大吵了一次,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此刻的老肖无人挂念,无人等待,他感到身心俱疲,一刻也等不及,一辆车停在十字路口,竟然就此合眼,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些冷,一个寒战,醒了,天还是黑的。
正要伸手去摸兜里的烟,突然虎躯一震,似是一阵风袭来,只听“嘭”的一声,老肖连人带车被撞了出去,安全带骤然收紧,勒得胸口发疼。
幸好没有拉手刹,车子顺势滑到了十字路口的中心,不然老肖同志怕是已然梦醒归西。
收回被吓飞的魂魄,老肖摸了摸自己,手脚脸裆都还在,憋了一年的某种情绪此刻终于爆表,他暴怒着一脚蹬开车门下车。
他心想,打一架也行,正好撒撒气。
至于气从何来,他没来得及想。
下车一看,车尾的保险杠断了,屁股已经陷成个“凹”字。几米外,一辆深色的SUV在黑夜中尴尬地沉默着,车灯的玻璃碎了一地,剩下赤裸的光芒甚是耀眼。
老肖领导的车就是这个牌子,他认得,追他尾的车,是一辆保时捷。
老肖摘下手套撸起袖子,管他妈什么车,摩拳擦掌准备打架。谁知保时捷
车门打开,下来的却是个女人。
那女人从夜色里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走进车灯的光线里:一腿黑丝袜,一顶红头发,一件白毛大衣,裹不住风韵,遮不全皮囊。
距离尚有五米远,老肖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红头发的女人在看清老肖的一瞬间满脸堆欢,摇摆着身躯一把扑过来,想要握住老肖的手,谁知却没对准,一头扎在了地上。
站起身来,再无优雅的姿态,鼻子流血了,血顺着嘴边渗入红唇,不见踪影。
她也不管疼痛,扶着老肖,摇摇晃晃酝酿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话。
“大哥!多少钱都行,我喝酒了,别报警!”
老肖见那红头发的女人一身人模狗样的装束,一副奴才般的笑脸,还有一辆自己辛苦一辈子也买不起的车,也他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钱买的,忽然双眼充血,举起两只手套,狠命地往地上摔了下去。
红头发女人被酒熏红的脸色转眼变白,颤抖着说:“大哥,对不起!我错了!多少钱都行!”
其实,她会撞上老肖,或许是老肖的错,睡在马路中间,不是找撞吗?
但撞成这样,却又是她的问题了。
世间相逢,莫过如此。
女人还来不及求他,老肖怒目圆睁,喊道:“多少钱都行?你他妈有钱就能随便撞人?”
伸出两手,食指一交叉:“十万!”
老肖算是吼出来一个他此刻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数字,他要让眼前这女人明白,锅子是铁打的,人不能随便欺负。
老肖一年也就能挣十万。
然而三秒钟后,老肖傻眼了。因为这女人竟然眼睛也不眨便答应了下来,长出一口气,转身向自己的车走去。
看着她颤颤巍巍又一身轻松的样子,老肖后悔起来。
妈的,喊十五万就好了。
不到一分钟,红头发的女人提了个塑料袋回来,十捆钱,一捆一万。
人家车里装着眼睛也不眨就提出来的十万现金,而自己的车里只剩一根还没来得及吃便已经腐烂的香蕉。老肖站在路口,风很大,他感到自己很小。
红头发的女人与老肖深情握手,抱着他说:“大哥,够仗义!谢谢你!”
一身酒气,混杂着烟味与不知名的香水味,老肖闻得想吐。
破了相的保时捷扬长而去,时不时在远方画着蛇形。剩下老肖菊花绽开的捷达留在原地,发动了三次才发动起来。
这辆捷达车,就算全车卖了此时也不过值一两万,这十万块,老肖几乎是捡来的。
明年,老肖就要三十六岁了。
这辆捷达车他从二十多岁开到现在。买车那年,捷达、富康和桑塔纳并称“老三样”,还算是体面。开着捷达,老肖泡了妞,再把妞娶回家,生了个娃。
十几年过去,街上的车越来越好,老肖的日子却越过越苟且,倒不是有什么大灾大难,老肖自己不会混罢了。
“你这没出息的!有本事你去搞定啊!搞不定还磨磨叽叽,烦不烦!”
这一番话,是妻子带着孩子回娘家前对老肖最后的差评,之后就暂时关闭了交易页面,不回微信不接电话,像那消失在远方的保时捷一样。
不过老肖知道,洗好的衣服还没收,她还会回来的。
只是,一个男人被骂“没出息”,多少也是有点难过的。
把一袋子钱放到副驾座位上,老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十万块,竟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一笔单次收入。
念及此,老肖的“有点难过”在一瞬间加剧了。因为即便多了这十万块,他老肖依然是个穷人,依然买不起好车好房,依然搞不定孩子的学校,依然会在加班后独自奔驰在孤独的夜色中,依然会被老婆归类在“没出息”的范畴里。
心烦意乱,胡乱调出个电台,里面的人唱着:
“要拼到第几回合?能不能,够不够,我不知道。”
“想一想下半辈子,这么过,有点糟。”
“也许男人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求饶,再年轻一次多好……”
唱歌的人叫陈小春,老肖少年时期的偶像。原本是演古惑仔的,谁知古惑仔人到中年,“小春”大概成了“老春”,竟也唱起“再年轻一次多好”这样无奈的语句。
就连这首歌也已经唱了十几年,成了老歌。
妈的,怎么什么都在变老?
这一年过到了最后一天,过到了尾巴尖上,也把老肖逼进了角落,逼着他问自己。
再年轻一次,就会好吗?
答案化作一颗眼泪,悬在长长的睫毛上。
刚谈恋爱时,老婆总是盯着老肖的眼睛说:“你的睫毛可真好看。”
到如今,长长的睫毛也不好使了,当年的“老三样”捷达车也不够看了,眼泪还是划过睫毛,在捷达里流了下来。
捡了十万块钱却流眼泪,在这一点上,老肖同志也算是空前绝后了。
蒙眬的双眼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雾霾,老肖忽然感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牢笼之中。
这牢笼既不是他那家徒四壁的小屋,也不是眼前这座巨型的城市,更不是人们咒骂着的不时笼罩城市的雾霾,而是老肖自己。
一个挣不着钱的老肖,一个不会混社会的老肖,一个快三十六岁却还是没出息的老肖。
老肖没什么大志向,不过想当个凡人,却不知从哪年哪月起,这世界竟容不下凡人了。
他挣不脱自己,自然也挣不脱家徒四壁的小屋,挣不脱这座城市,也挣不脱笼罩城市的雾霾。
好巧不巧,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老肖家中无人,郁闷难当,竟从一个红头发的女人身上捡来了十万块钱。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什么,似乎是给了他一次苟且的机会,走出牢笼,去外面看看。
按理来说,这些钱他该存起来,该为孩子付学费,该为老婆买衣服,至少也该换一辆更好的车。但这钱实在是来得太过荒谬,荒谬到不愿意“正确”地使用它。
老肖告诉自己,一整年了,连五环都没出过,最后一天,我要走。掏出手机,老肖给领导发了个信息:领导,我刚刚出了车祸,人没事,不过明天要去处理一下,跟你请个假,元旦后再来上班。
想了想,把“你”字改成了“您”,又在尾巴上加了个“望准假”,下车拍了一张车屁股的照片,给领导发了过去。
也不管领导此时尚在梦中,方向盘一打,往机场高速驶去。
12月31日,凌晨四点半。
一辆屁股开花的白色捷达车奔驰在北京的机场高速,开车的人叫老肖。
他打算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飞去拉萨,给自己放个假。
为什么去拉萨,因为老肖总是听人说,北京这破空气,跟西藏比就是个×!
少年人喜欢“说走就走的旅行”,因为少年可以不必负责任地生活。
老肖三十好几,说走就走,也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
机场柜台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敲击着键盘,眼睛也不看老肖,不耐烦地自顾自地说:“要早点到的话就坐八点零五的国航,西安转机,两点五十五到。
老肖紧了紧手里装着钱的塑料袋,拿下巴点了点,说:“就这个。”
小姑娘也不抬头,伸出手,五指摊开,问老肖:“单程啊?全价啊!身份证给我啊!”
这三个“啊”,第一个还算克制的询问,第二个已是鄙夷,第三个只剩暴躁。
这座城市里大部分时候所充斥着的,大概也就是这三种情绪。
或许她是累了,凌晨了还在值班,也不容易,老肖心想。摇头说:“不,往返。”
12月31日早上八点,老肖在候机室眯了半晌后坐定在西去的飞机上,扣上了安全带。
飞机缓缓升空,这一年最后的一天在老肖身下的城市拉开序幕,而老肖,正在逃离。
两个多小时后,他到达西安转机,打开手机便收到领导的微信,简单四个字:好好处理。
老肖没敢回,有些心虚。
下午三点,老肖终于降落在拉萨。晴空万里,没有雾霾,距离北京两千五百五十六公里。
这一年,老肖的捷达跑了将近两万公里。
走到机场大厅,老肖看见一面湖,湖边站着一头很有风采的牦牛,天蓝水美牛肥,是他心中西藏该有的样子。
那面湖躺在一块广告牌上,侧面写着三个大字:纳木错。
这块广告牌一如老肖在北京所见的那些,并无不同,只是这一次,老肖感到自己距离那面湖很近很近。
明天就去这里,老肖告诉自己。
机场外有些拉活儿的司机,满嘴跑着四川话东北话云南话:“大哥去不去布达拉宫?去不去八廓街?可以拼车!”
老肖皱眉,问道:“八廓街是哪儿?”
一个说四川话的司机抢上来问:“大哥哪里来的?”
老肖说:“北京。”
那人眉开眼笑,拉着老肖便走,边走边操着一口四川普通话说:“你要是北京来的,八廓街就是拉萨的王府井;你要是上海来的,八廓街就是拉萨的南京路。大哥你坐我的车,好耍得很!”
走到那人的车前一看,竟然是辆白色的捷达。
老肖又好气又好笑,开门要坐进去,却发现后座已经挤着两个小年轻,还挺有礼貌,一看老肖开门忙说:“叔叔您坐前面吧。”
还是一辆白色的捷达,还是一个将满三十六岁的男人,还是孤独地奔驰在路上,与这一天零点时分的情景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只因为这是万里之外的远方,捷达也有了故事,男人也显得沧桑,孤独也有了风味,奔驰也有了方向。
拉萨机场离市区很远,老肖欣赏起一路的高原山色,苟且了一年,此刻老肖觉得,这他妈才是生活。
其实,如果没捡到这十万块,老肖虽算不上有钱,但飞一趟西藏还是飞得起的。
只是,他并没有。
全价的往返机票花了他五千多块,剩下九万多抱在怀里,暂时无处挥霍。
光影中的拉萨河在不远处静默,天空与远山都岿然不动,老肖隐隐觉得,这一片净土,或许并没有可以挥霍的地方。
而一个小时后,进了拉萨城区,老肖发现自己错了,原来此处也是红尘。
傍晚将至,一样的人流涌动,一样四处张贴着“新年快乐”的字样,一样的繁华景象。空气确实比北京好多了,但其余的,似乎也没有太大差别。
甚至还看见了一辆保时捷,与凌晨撞老肖的那辆车一模一样。
那红头发的女人现在在做什么呢?老肖莫名地想起她来,感到有些愧疚。
倒是两个小年轻,一路叽叽喳喳,把老肖问了个底儿掉。
两个小年轻都是南方人,听说老肖漫无目的,便掏出本书给他看,书名叫“玛吉阿米的留言簿”。
内容大概是讲八廓街上的一处餐吧,叫玛吉阿米,这名字来自仓央嘉措的情诗,是时下年轻人爱看的东西。人们在那里的留言簿上写下心事、心愿、心结,据说借着圣地神光,或许就能实现。
老肖问他们:“许愿不是该去布达拉宫吗?”
小年轻们一脸不屑,司机也乐了起来,说:“布达拉宫现在都关门了,你要去也是明天再去,这会儿你还不如跟两个小伙子去耍耍。”
老肖本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一气之下来了拉萨,要说有什么规划,也确实没有。
车到八廓街,连住处也还没定下来,差点没当成80后的老肖就跟着两个90后的小年轻去了一个刚刚听说不到二十分钟的餐吧。
按小年轻的说法,这叫随遇而安,也是时下流行的生活。
老肖心里有些发毛,“随遇”倒是“随遇”了,“而安”却实在谈不上。
老胳膊老腿了,晚上还想泡个脚呢。
可毕竟来都来了,还被叫了声叔叔,老肖也强自镇定,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架子,跟小年轻说:“晚饭我请客。”
小年轻喜笑颜开,大着胆子点了几道价格不便宜的饭菜。但他们并不知道,这顿饭说到底,其实是一个身在北京的红头发女人请的。
也不等上菜,小年轻们赶紧去吧台翻出了心心念念的留言簿,饶有兴致地翻阅起来。
老肖凑过来看,几大本留言,无非是爱情工作,发财健康,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或许这城市被称作“圣城”,便注定了要消化俗世的欲望。
偶有几个文艺的,写些“静待轮回”之类的词句,或是一大段文绉绉的煽情。老肖看得有趣,小年轻们则时不时发出些人生无常的叹息。还掉起书袋来,念上了仓央嘉措的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老肖暗暗苦笑,小屁孩懂什么,我都这把年纪了,别说什么“安得双全法”,连个“单全法”也还没活出来。
没看多少,两个小年轻耐不住性子,拿起笔要留言。
一个写了一整页的“阿紫”,另一个在边上揶揄哄笑,听起来“阿紫”大概是某个姑娘的名字,老肖笑着问:“这姑娘是不是也跟《天龙八部》里的阿紫一样?”
小年轻一脸茫然:“《天龙八部》?没看过。”
另一个写了句“曼城是冠军”,打个十个感叹号,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老肖也是球迷,这时却不敢说话了,他喜欢AC米兰,多年前一度是辉煌的象征,如今却和老肖一样,老了。
轮到老肖写,想了半天,老肖写道:祝乐乐,健康幸福,快乐成长!
转念一想,又加上一句:上一所理想的小学!
一个小年轻问:“乐乐是谁?”
老肖说:“我儿子。”
另一个又问:“还没选好学校呢?”
老肖老脸一红,点了点头。
一餐饭吃完,天色黑尽,吉他手上台唱起了郑钧的那首《回到拉萨》。
这首歌是属于老肖那个年代的,他也终于有了谈资,煞有介事地向两个小年轻介绍起自己的峥嵘岁月来,时不时穿插一些年轻时弹弦子的光辉事迹,虽然大部分都略有夸张,也不在意了。
餐吧慢慢热闹起来,人们相聚在这里,准备跨年。
一大屋子人,看着热络,似乎又互相陌生,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老肖这才又想起,今天已经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抬腕一看表,就快晚上十一点。
这一年只剩下一个多小时,而老肖还没有找到今晚住的地方。
但他也不慌张。一方面或许是巨款在手不愁没地方住;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也许是有些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确实活得太局促,应该跟年轻人学学,随遇而安。
谁知,老肖刚打算“安”下来,两个小年轻却要走了。
神神秘秘地跟老肖告别,说要去别的地方。
老肖虽是叔叔,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西域高原,两个刚认识不久的小年轻竟也成了某种依靠。
“你们去哪儿?要不也带我去耍耍?”老肖厚着脸皮问。
小年轻互相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老肖赶紧再说:“没事,我请客!”
两人嘀咕了半天,写“曼城是冠军”的小年轻终于松口,笑嘻嘻地说:“用不着你请客,肯出钱就行!”
老肖摸不着头脑,大着胆子跟了出去,就这两个满脑子装着小妞和足球的小孩,还能把我吃了?
出门打车,小年轻递给司机一张纸,司机看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他们:“到这里去干啥?”
小年轻还是神秘兮兮的笑容,说:“反正不是干坏事。”
车程倒是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这时的拉萨倒是与北京显出了区别,一片漆黑。
唯有远处的布达拉宫被灯光照得通明,亮过了月亮。
新时代了,佛祖不睡觉,不要黑暗,要舞台。
两个小年轻在前面带路,老肖终于害怕起来,心想,妈的,这要是把我抢了,跑都不知道往哪儿跑啊。
呼吸也开始气短,也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紧张。
顺着小路走了半天,走至一扇铁门前。
抬表一看,就快十二点了,不出意外,老肖将在这条举目无亲的拉萨小道,在这高原漆黑的夜里,结束他这一年。
二十四小时前老肖还在北京,还坐在自己的捷达车里,走到这一步,实是始料未及。
老肖的这一年,平淡得有些糟心:与老婆吵闹,与孩子斗争,与客户博弈,与自己妥协。
然而,大概是连这一年自己也嫌自己太过无奇,一切的巧合与戏谑似乎都集中到了最后一天,直至最后一刻。
两个小年轻站在铁门前,打开背包,拿出一捆钱来。
老肖站在一旁,傻了眼。
小年轻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竟然还说起了外国话,老肖一个字也听不懂。
打死老肖他也想不到,这两个小年轻蹑手蹑脚地走进黑夜的边缘,是来捐钱的。
小年轻说:“铁门的里面是一所盲童学校,一对外国夫妻开办的。”
两个小年轻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和副主席。学校里有个活动,一年里至少要为他人献出一份心意。
收了大半年,攒了一万块。
小年轻不信任基金会,一定要自己来。
老肖听得瞠目结舌,问:“你们怎么不早说?”
小年轻笑起来说:“这么多钱,你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老肖哭笑不得,又问:“那怎么不早来?非得等到黑灯瞎火了才来?”
写了满篇“阿紫”的小年轻在夜色里向他眨了眨眼睛。说:“这叫新年礼物。”
另一个赶紧抢着说:“别听他瞎扯,他是要卡着时间发朋友圈装逼给喜欢的女生看!”
老肖也跟着笑了起来,但他不确定自己真的明白了这其中的快乐和幽默。
有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自己确实是老了。
在两千五百五十六公里外的北京,夜店里的跨年活动就快进入高潮,一个红头发的女人依然穿着艳丽的衣裳,还在逢人便拍桌说起自己的遭遇:“十万啊!他搞抢劫啊!”
一个男人搂过她说:“安啦,都快新年了,就当花十万把这一年的晦气赶走呗,咱们也不差这十万块嘛,来,喝一个!”
女人这才笑起来,拿起酒杯:“干!新年快乐!”
城市的另一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抱着平板电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剧。
父母和儿子都已经睡去,忙了一天,她终于有了些属于自己的时间。
电视剧今天播到了第六十四集,还没到大结局,但今年却已经要结束了。
手里的平板电脑也已经有些年头,电池不持久,太重,压手,但这时,只有它在陪伴着她。
这玩意儿现在不值钱了,陪伴却是无价的。
她想起来,这是老肖买的。
首都机场也丝毫不是平日热闹的景象,不耐烦的小姑娘依旧不耐烦地等待着。
一支笔不停敲打着桌子,似乎是在这时间的边缘催促还没上车的世人—“单程啊?全价啊!……”
拉萨的另一处角落里,停着一辆白色捷达。眼看午夜将至,车子的主人想起了远在四川的家人,有些难受。一口啤酒的工夫又回想起今天傍晚从机场拉去八廓街的那一单,笑了起来,嘿嘿,那一单还挺赚的。
他一定想不到,从机场去八廓街的那三个人,此刻竟然相聚在一条昏暗的小巷里,其中有一个叫老肖的,他的手机响了。
拿出来一看,是老婆的信息:
老肖,今年要结束了,该吵的也吵完了,明天元旦,我带乐乐回来。
新年快乐,早点睡!
两个小年轻还在互相调侃着“阿紫会不会给你点赞”的话题,一旁的老肖拿着手机,思量着自己奇特的心事。
老肖明天不去纳木错了,也不去布达拉宫许愿了,他打算改签回家,衣服还没收呢。
回家就是明年了,老肖还是要面对那些顽固的问题:儿子的学校,客户的要求,以及自己那辆烂了屁股的老捷达。
老婆今天虽然是说了软话,但老肖也并不会因此就在明年忽然“有出息”了,那些争吵还会继续。
再想远一些,自己的儿子是否有一天也会变成一个自己无法理解却还有些羡慕的年轻人,用自己无法理解的方式去活着,爱着,快乐着?
面前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老肖拎着一袋子本不属于自己的钱,和两个小年轻一起走了进去。
走着走着,老肖告诉自己,这一年,并没有那么糟。
明天,一切都不会改变,但它们都会是新的。
头顶是一片灿烂的星河,星河的光来自亿万年前的远方,在它们面前,时间与生命,都显得渺小。
这一年,也不知在哪一个刹那间,悄悄地过去了。
把时间打结,是人类对“生有尽时”最后的抵抗,也是最后的妥协。
在时间的节点上,交出超重的痛苦与烦恼,让它们在这一刻,被放逐。
唯有如此,这一次地球在宇宙亿万年中再平凡不过的转动,才有了不同的意义。
唯有如此,明天,才会是新的。
(本文选自熊德启新书《这一切并没有那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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