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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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叛了我的乡愁
by 程小飞
1从我开始有了搬家的念头起,就不断有人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北京?
要怎么解释呢?
对一座城市的选择,大概不会像租房那样频繁。相同的是,当没有真正生活在其中时,一样无法预料到将来是怎样一番光景,这座城市将会带给你怎样的惊喜或烦扰。
人这一生,许多时候需要靠运气,更需要一些缘分。
人无法选择家乡,如同无法选择出身。南方的冬天冻疮层出不穷,北方的冬天静电火花不止,都得全盘接受,直至形成习惯,不再怨尤。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期待一个自己可以自主选择的城市?
也许就是从填报大学志愿的那一刻起罢。
对于许多人而言,考大学是离开家的唯一途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一直都是灰锵锵的。
有些人,自己的理想不是很清晰,但只要能够离开家庭、摆脱父母,就是好的。
年少时期的自己,因为身处偏僻的小城,总是感到孤独异常,那些灵光乍现的瞬间,那些无法得以施展的抱负,在胸口里胀得鼓鼓的,直疼。
因心里有一丝理想和追求,便希望走过这座独木桥,拥有更为广阔的人生,从此远离这个闭塞的小城,不再回来,不要像家里的亲戚那般平凡过一生,不要一眼就望得到人生的尽头。
走出去,不再回来!曾几何时,这句豪言壮语多了些许悲壮的意味。
为了这个理想,简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2
十三年前,我初到北京。
那是我第一次高考“失利”,不是因为真的无学可上,而是自己主动放弃了许多去其他城市的机会,目的再明确不过——我要去北京。
我是艺术生,艺考过后拿到了8个文考通知书,这在当时简直是一件“壮举”,让我爸妈很长时间都津津乐道。
然而最后我只在志愿表上填报了唯一在京的“中国传媒大学”。
意料之中,未录取。
中传的文化课分数线之高,早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我的数学成绩烂透了)。其他的7个志愿我随便填报任意一个都可以考上本科。
但,北京才是唯一的选择条件。
所有人都不理解,费尽心力考下来8个文考通知书,说放弃就放弃,这不理智。但好在高考填报志愿也都是我一人说了算。
小时候我厌倦自己的出身太过平凡,现在回头看,父母真的给了我莫大的空间和信任,平凡的出身也给了我更多的动力。
3
带着一点逃避的心态,还有一点不甘,那个炎热无比的“最后一个暑假”,我来到了梦想之地。
当我第一次走在烈日炎炎的长安街上,走在故宫朱漆斑驳的城墙根下,走在古色古香的狭长胡同里,一阵阵“前世的乡愁”袭来,使我泪流满面。冥冥之中,我觉得我属于这里。
三毛遇到了撒哈拉,那是她前世的乡愁。而我,遇到了北京城,遇到了隐约在心口作痛的一丝愁怨。
矫情地说,就是这样,我泪流满面地走在长安街上,猛烈的阳光刺在皮肤上,像针扎一般,提醒着自己内心的不甘。聒噪的知了在树上不知厌烦地叫成一片,仿佛是一种嘲笑,又或是一种讨论。它们在说:
来啊,来啊,到你的前世之地;不甘心?不甘心?你又能怪谁?
是啊,我又能怪谁?高考的试卷是我自己答的,志愿是我自己填的,哭也没用。事实上我也说不清楚自己的眼泪为何而流,因为命运?因为自己的不够努力?
那么,为什么要流泪呢?要不要再来一次?
擦干泪,我开始思考这件事,以我那超强的自尊,“复读”这个标签简直是等同于古时囚犯面上的刺青。然而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我要到这里来,我要拥抱真正属于我的生活,我要告别那些灰暗的狭窄的令人窒息的过去,离开闭塞压抑无人理解的故乡,我要试一试!
我去了中戏所在的东棉花胡同,望着幽深的院门,不敢走进去,不知道是出于敬畏还是赌气。我就站在学校门口那上了年纪的槐树下,对着中戏满院的爬山虎,暗暗说了句:不见不散。
于是,在经历了削骨割肉般的一年苦读与跋山涉水的艺考面试之后,
第二年秋天,在金子般的阳光洒满胡同的日子里,我如约而至。
终于堂堂正正、腰杆直挺地走进了全国第一戏剧学府的大门。
4
我的朋友路明曾写到:“有时觉得‘如约而至’是个多么美好的词。等的很苦,却从不辜负。”而我当年,仿佛是应着内心的一种召唤和约定,终于抵达了这座城市。
这一待,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是从小学到高考的所有年份,足以使一个懵懂孩童长成壮志青年。
我在北京的这十二年里,经历了普通人经历的求学、求职的生活,也初生牛犊般尝试了一般人不敢或不愿尝试的机会,有时得意,有时失意,有时想一走了之,更多时候还是留了下来。
这中间,有人采访过我,你为什么会选择北京?
于是我讲起我前世的乡愁,后来也跟许多人讲过,尤其是在做老师时,对我的学生讲起。
做老师是我最开心的一段经历,其中最难忘的部分,不是在大学任教的时期,而是在辅导班带艺考生的日子。
他们和我一样,为了理想,不远千里来到北京城,希望闯过这座独木桥。
负责任地讲,这很难,说是千里挑一也不过分。何况每个学生的资质与起点都不尽相同。
而比起专业课,我更喜欢看到他们心灵的成长,于是会将很多故事给他们听。学生们最爱听我讲自己高考、求学和工作的经历,觉得新鲜刺激、鼓舞人心,因此心驰神往。说来惭愧,在他们心中,我是那个才华横溢、充满勇气和斗志、永不言败的程老师。
我说起我的前世乡愁,他们是最有感触的听者。因为他们和我一样,拼了命也要留在这个地方。虽然一年以后,学生中的大多数都四散各地,唯有凤毛麟角留了下来,但当他们讲述内心昂扬的斗志和理想时,从年轻的眼睛里,我能看到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闪耀着激情的光芒。在这火焰的背后,我看到的,是我自己。
在我没有如愿考上大学之前,曾有许多人投来不解甚至嘲笑的目光,认为像我这般毫无门路的穷酸书生是无论如何都敲不开全国戏剧第一学府那扇门的。
我经历过这一切,因此我从不嘲笑他们的志向,小心维护他们的梦想,热爱那些闪亮的赤子之心。我知道,即便当他们平凡度过一生、两鬓霜白之时,也一定不会后悔曾经拼过一回,这青春便因此不再苍白。
即便是过了这许多年,当我再次回忆起和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也觉得充满了无限可能、令人身心鼓舞。教学相长,在那个过程中,他们给予我的,亦是相当丰富而可贵。我们在彼此的期望与注视中各自成长。
那便是青春吧。
现在,我离热血沸腾的年纪越来越远,心里的皱纹越来越多。恍惚间,已然在北京城度过了这么久。
5
这些年里,我做过很多不同的工作,有专职,也有兼职——电视台节目导演、撰稿、配音解说员、电台节目主持人、策展人、杂志编辑、媒体市场营销……最辛苦的时候,同时打三份工,每天睡五个小时。
父母尽管对我放任自流,也还是偶尔会语重心长地说上一句:要是能找个稳定的工作、捧个铁饭碗就好了。他们指的铁饭碗是去国企或者政府部门做事,最好考个公务员。
我笑笑,也没办法一下子解释清楚。父母都是在极为传统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他们大多数时间生活在东北老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本分生活。
而我,基本报喜不报忧。为了和父母保持密切的交流,我会时常故意暴露自己的烦恼,和他们分享生病求医的过程。但真正的难事总是习惯性憋在心里,不说。我明白,说了也无济于事,没有人能够帮得到自己。
像我们这些从艺术院校毕业的人,大多经历过一些内心的挣扎。戏剧学院的起点之高,令很多学子的心态不够平衡,在我毕业的前后几年,国内的人文艺术环境十分糟糕,互联网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发达,同学们找工作的状态普遍焦灼不堪。至于留京指标、北京户口这样的美事,都是奢望,甚至成了一番梦魇。
幸好,不管怎样跳槽、折腾,我都没有放弃。在许多校友因各种原因纷纷离开文艺圈子的同时,我基本是逆流而上,坚持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尽管很难,很难。
家世平凡,无人可依。一介书生,唯有自强。
志趣相同的朋友会彼此大气、相互扶持。我们会以李安的经历宽慰学导演专业的朋友,会半开玩笑地骂一骂这糟糕的时代,在彼此最脆弱时伸出臂膀默默陪伴。
我总说:没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
6
这几年,北京这座城市变得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快,道路越来越堵,空气质量越来越差,人们的状态越来越焦躁,待在这座城市里,常常无所适从。
去年冬天,我将父母接到北京过春节。这是父亲第一次来京。在外面溜达了几天,回到家后,他我爸第一句话就说:“儿子,以前你跟我们讲你的压力,我们不懂,这次我才真的感受到北京的‘大’和‘快’,生活在这儿,压力真是大啊,这些年委屈你了。”
这么多年过后,这么多次的争吵过后,父亲说出了这句话,使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曾经,我放弃了一份感情,舍弃了许多陪伴家人的时间,舍掉了外地待遇丰厚的工作机会……都只是为了留在北京,做我想做的事。
忙碌的间隙,我四处旅行,每到一个好地方,就会问自己,要不要留下来?而回到北京后,也会反复地问自己,要不要离开?
离开?谈何容易!
人最不易改掉的是习惯。一座城市,带着所谓“前世的乡愁”,有着你最熟悉的朋友,步行多远就是便利店坐地铁几站就是酒吧街打车多少钱就可以到公司,哪里的东西好吃哪里的KTV音响最好哪里的酒最便宜哪里的咖啡馆最惬意,你都最清楚不过,一切的一切,都让你离不开一座城,哪怕你每天呼吸着糟糕的空气,每日途径拥堵的路段,应付着令人反胃的客户,你都很难给自己离开的理由。
到这里,要讲一个关于我朋友的故事。
2012年春节,我去了大理,回来以后对苍山洱海赞不绝口一副下个月就要移居此处的架势。彼时Z刚好想要辞职,于是辞呈一递机票一订人就飞去了彩云之南。个把月后,他带着一身小麦肤色和满肚肥肉两眼放光地宣布,我要去大理生活啦!然后火速变卖房子家产,在大理最好的一处小区买了房,还在人民路上盘了店做酒吧,直到半年后去大理看望他时我还怔怔地无法回过神来。
自问我是做不到的。
但也许,守着一座城,不过是不甘心的借口罢了。那些所谓的文艺抱负,早已在偌大的城市中消失殆尽。生活开始变得周而复始,渐渐失去了当初的激情。
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这简直糟透了。
7
每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梦想,更有难以回魂的绝望。比起放下、走人,待在原地的坚持也许更容易,也许更难。这背后,也许是家庭、爱情的驱动与牵绊,也许是出人头地的英雄梦想。所以,谁也别羡慕谁,谁也别看不起谁,能轻易说得出的都不算是真正的艰难苦楚。
前一年,我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撕心裂肺的一段恋情。那时我以为自己会被它击碎,以为这就是人生痛苦的巅峰。有那么几个瞬间我都怀疑自己再也无法好好活着。
自恋般地痛苦着。到处旅行。
在巴黎旅行时,同行的朋友接到电话,她的同学因脑癌去世。28岁,在外地拍戏时突然晕倒住进医院,医生遂下了病危通知。
我们坐在塞纳河的一座石桥上,穿着厚重的毛衣,吸着鼻涕,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手脚突然变得和欧洲初春的天气一样冰凉。
朋友说,怎么会这样呢?他这样年轻、有才华,他明明还有好多没有完成的理想,他还说等这几年拍戏赚一些钱就去云南开个小店……
是啊,我们都厌倦了北京那个灰锵锵的城市。在接到这个电话之前,我们正在想象着未来在巴黎的美好生活。遗憾的是,他的理想永远不会实现了。
而我们,还有机会的,不是吗?
8
父母习惯了我的这种“折腾”,在我决心搬家的时候,打了个电话给他们,算是“通知”一声。我妈那天在电话里说:“你姥姥说过,树挪死,人挪活,挪一挪也挺好。”
于是我就挪到了上海。
可是上海没有乡愁——我“背叛”了我的乡愁。
是啊,我早已将北京视为第二故乡,十三年前我对她初见的激动、在她怀里徜徉奔走的洒脱与彷徨、为之留下的汗水与泪水,都随着时间一起蒸发掉了。我早已不再以“前世乡愁”为理由来述说我的梦想,早已淡忘了当初她带给我的陌生气息、新鲜感受,早已将自己的血肉与之联系在一起。因此,我要叛逃,一如我当年于故乡的出走。
我妈带着复杂的情绪,这样跟我妹妹总结我的“叛逃”之路——
你哥啊,什么时候都不满足,小时候咱们家在林场,他要去城里上学,转了学,他就琢磨着上重点中学,后来家搬到城里,高中上了市重点,不甘心,复读时候一定要去省重点,后来又一个人跑到北京考艺术(专业),考上了中戏,毕了业,不肯回来,北京待久了,他又全国各地跑,往欧洲跑、往美国跑……你哥啊,哪里都装不下他……
9
记得第一次带着笨重的行李抵达上海虹桥机场时,叶子绿得油亮,梅雨季节的氤氲空气总像化不开似的一团。
算了算,住下来已经一年的光景,基本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
我住进了法租界的一栋老公寓,吱吱呀呀的木制楼梯伸向幽深的三楼,楼下住着房东老阿姨,养一只懒洋洋的肥猫。二楼租给了两个早出晚归的女孩子,从没看清过她们的脸。老阿姨不愿意将房子租给太多人,对房客的选择也是相当慎重。整栋房子就跟她一样,出奇地安静。
窗外是大棵的法国梧桐,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来的树。院子里总是湿哒哒的,长满了青苔。洗过的衣服晾在阳台上,总也干不透。
每天起床跑步,不用担心雾霾。坚持在家写作,也会去附近的咖啡馆小坐。偶尔自己下厨,大多数时间去步行距离可到的馆子用餐。偶尔日夜颠倒,为陷入僵局的写作而抓破头皮。看剧情片,喝白葡萄酒,抽混合型香烟。
朋友们说我过着神仙日子。
就这样,在梦幻与真实中度过了潮湿的、我在上海的第一个年头。这个城市尚且陌生,但足够舒服。
叶子又一天天地油亮起来。
10
那日,我带从北京来的朋友逛法租界,走到位于巨鹿路的作家出版社门口,大家都兴奋而感慨地站在《萌芽》杂志社牌匾前合影。
早在中学时期,我和周围的小伙伴就被“新概念”给“毒害”了。那时,在我们的脑海中,对上海最深的印象就是粗壮的法国梧桐和那些宽厚的叶子,它们简直成了灰暗青春期里的一丝光明。虽然不见得都能考到上海来,但只要是和外界、和光怪陆离的大都市相关的一切,都是我们的救命稻草。那会儿因为“新概念”太火了,大家都传阅着在不喜欢的课上偷偷地读,冒着被老师没收的风险。
就这样,上海也曾经藏在那些渐渐发黄的书页中,成为过我的一小片梦想之地。也许早在那时候,我与上海的缘分便悄悄地种下了。
但冥冥之中,我还是去了北京,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迄今为止最精彩的时光。
这十几年间,我也曾想象过上海的生活,甚至在上戏校园里散步时也会想象,假如在我复读那年真的选择了上戏,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听说我要搬家到上海来时,朋友们都讲,我的气质和上海很配。我也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气质才配得上一座城市。而一个人最终的归宿又会是哪里。
被媒体称为“上海代言人”的陈丹燕女士,十岁时随父母迁居沪上,在此读书工作成家育女。她不觉得自己是北京人,却也不是上海人,她说她是那种行李到哪里、哪里就是家的旅人。
我也说不好自己究竟是哪里人,地理位置上的故乡,从未给予我感动与深情,从记事起,我就知道,迟早都是要离开的,这念头异常明确,且过早地被自己发现,以至于后来终于离开时,也是“太迟了”。
而北京,我“前世的乡愁”,也终于说再见了。这一次,没有初离故乡的热血与决绝,更多的是一种坦然。此刻,我明白,自己在她的怀抱里得到了真正的成长。但我终究是要离去了,就像孩子迟早要挣脱母亲的怀抱。
而上海,会是我下一个十二年的根据地吗?这问题使我担忧,又兴奋异常,跃跃欲试。
星座运势上说,从这一年起,木星将为你带来好运,你将进入一个全新的人生周期,回忆一下十二年前你的人生是如何转变的吧。
当我看到这句话时,已经做出了离开北京的决定。我不是宿命主义者,但我相信,冥冥之中,所有的事情都有它既定的走向。
今天早上,我在上海的家中看了一部美国电影《白日梦想家》,之后写下了几行字——
热爱你所热爱的,坚持你所相信的。未来总在未来,无法预料;但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便是未来。
故乡,是再也回不去了;而上海,意味着崭新的一切。
我也开始明白,当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便不再害怕身处何地,重新开始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就像多雨的季节过后便有金灿灿的阳光,洗过的衣服总会晾干,那些粗壮的树干,看似没有什么变化,却暗暗地长出了又一圈年轮,而梧桐树的叶子,在上一个秋季涅槃后又长出新的希望,抬头望向窗外,它们又都是绿油油闪亮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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