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不理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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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总是想起我外甥女,其实现在我已经很少想起她了。16年吧,三年前,也是这个时候,快要过春节,她意外去世了,当时和三个朋友同学合租。四个孩子,煤气中毒,一夜之间全去世了。有一年的时间,总是想起她。想起她的时候,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心慌,整个人会很黯然。后来我知道,那是情景重现。我接到她死讯的时候,正在办公室加班,年底正是最忙的时候,我妈妈吞吞吐吐地绕了一大圈,最后跟我说,她死了。
我感觉某种意义上,我的世界就是在那个时候爆炸了。我说什么?连问了三次,然后把电话挂了。我当时真的是不知道怎么办,我妈话都没说完,我就直接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才打回去,问到底出了什么事。震惊、不敢相信、不肯相信、拒绝相信,当时我应该是这样的。
然后就确认了她去世的事实,买了机票,当天飞回湖南去。其实这些事我都写过,回去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去殡仪馆看她,那几天我实在哭了太多了,几乎次次嚎啕大哭。在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候,只是很安静地跟着她的同学排队,轮流看了一眼,然后眼泪就流出来。
在后来的一年里,我时不时想起她。一想到她,情绪就会跟接到噩耗电话时的反应很像,心慌,然后整个人就像被拽进了灰暗里,很低落,无论什么也很难让我开心起来。其实是那个时候,我才开始健身。虽然她是我的晚辈,但是我比她大不了几岁,我们一起长大。
我转头回来再想,她的意外对我的人生观其实是很重大的冲击。
她那么年轻,那么无辜,没有做错任何事,就意外地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这让我觉得很恐怖,让我觉得命运是随机的,偶然的。比起命运,人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我们都希望好人有好报,我们都希望做事勤奋,获得收获,我们希望自己因为遵守德道而不受到伤害,可是事实呢?命运不问来由。我们所有的意愿和努力都抵不上一个很小很小的意外。
这件事实在让我太难受了,除了失去她本身,还有这背后的人生观的冲击和毁灭。在这件事之后,她的妈妈(我的姐姐),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比她更痛苦。实际上我也看得到她的痛苦,这几年在别的晚辈结婚生子的宴席上,她递过红包后会走到门外默默哭泣。
也同样是在这件事里,我发现语言是个多么不可靠的东西。我无法用语言来安慰她,甚至不能问,我不可以打电话,嘿,心情还好吗?啊,你感觉怎么样?或者劝慰,人生应该向前看啊。我不能。语言是没有用处的东西,沟通也是。我知道她的痛苦,但是我不能问,不能说。
甚至我都不知道,这种痛苦对她而言是什么?这种折磨她的痛苦什么时候在她身上出现,什么时候最让人难过,我都不知道。对我来说,最难过的是刚发生的那一周,接着是那一个月,后来是那一年。到现在,我已经很少想起她了。但是对她妈妈来说呢,这种痛苦是一种怎么样的存在?我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
你看,即便我们心里装着同一件事,怀有对同一个人的怀念和悲伤,我们的痛苦都是不相通的。语言失去了作用,理解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人是无法理解别人的痛苦的。
也是在这件事之后,我几乎带着几乎惊恐的眼光来看待世界,一种彻底的悲凉,我们活着,命运是如此随机,如此偶然,万一又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呢?我们日日夜夜努力的、渴望得到的,可能随时就会被夺走,那么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很多人可能会说,这是概率啊,很多人一生一世都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想这也没错,这确实是一件小概率事件。可是它真切地发生在了她身上,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可能,这真的让周围的人很痛苦。我也不想用概率这种事来形容生老病死,即便一个人再幸运,都会面对这些事,对吗?
网上有句很俗的话,说除了死亡其他都是小事。起码在最初的那一年里,我是用这种绝望的心情来生活的(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后来在我的生活里,又发生了别的事,恋人的分离、朋友的道别、等等等等。一旦有事发生的时候,我就会告诫自己,这没什么,一件又一件的事,对自我的冷漠,某种意义上是保护了我,让我从情绪的大起大落里,找到了喘气的空间。
我记得罗素说过一段话:“其一关于智慧,其二关乎道德。有关智慧,不管你研究什么事物,还是在思考任何观点,只问你自己事实是什么,以及这些事实所证实的真理是什么,永远不要让自己被自己更愿意相信的,或者认为人们相信了会对社会更有益的东西所影响。只是单单地去审视,什么才是事实。关于道德,爱是明智的,恨是愚蠢的,我们必须学会容忍彼此,必须学会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总会有人说出我们不想听的话,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共同生存。而加入我们想要共存,而非共亡,我们就必须学会这种宽容和忍让。”
我知道罗素所说的跟我所想的,并不在一个层面,但是我确实在如此生活。虽然我冷漠和悲观,但是我依然会问自己,真相是什么?真实是什么?而不是我愿意相信的事情。如果可以更加接近真实,就是更加接近智慧。对,在她身上发生了悲剧,但是这并不是这世界的普遍真相;关于道德,我依然选择善意。这是经过了思考的生活方式,不是因为希望善有善报,是我选择了善的生活,不管有没有回报。
这几乎是我在日常生活里,最常想到的事情。每当有什么事情或人让我激愤的时候,我会审视自己的情绪,再思考更客观的事实,于是我变得很谨慎,几乎不对任何公共议题发言。这几年不太骂人了,不是因为我成熟了,只是在表达情绪前,先思考和消化,最终没有把握自己是对的就不说了。但这不代表我没有想法,没有立场,没有观点,我当然有,但是在说出来之前,我变得宽厚了很多。和我不一样的,与我持相反意见的,都没关系。我不一定是对的,即便我认为我是对的,我也可能不会说出来了。
除了那些无力和悲伤的东西,在我身上,还有什么呢?我想还是有的。虽然我无法用言语来安慰我姐,也无法理解她的痛苦,但是我可以陪伴她,支持她。前年她来北京住了一段时间,我们俩还一起去了内蒙古自驾旅行。我印象里那是一段很压抑,很阴郁的旅行。
冬天的内蒙,冷,荒凉,我们开着车穿过大兴安岭,那段路实在太荒凉了,有时候开几十公里也见不到来车。车跑到一半油就要提前加满,很多加油站都关门了,车要是停在半路上,就真是叫天天不应了。白天气温是零度,晚上是零下十度。那是个毫无欢声笑语的旅行,一路上我就在睡觉,活着呆呆看窗外,我姐也是,我们几乎不交谈。
大概在旅行结束的前一两天,我们到了额尔古纳,去公园看湿地,额尔古纳河流经此地。初冬时分,湿地树木颜色层次复杂,有深黄,有浅黄,还有红色,很好看。我站在山顶,一口一口呼出白气,心想:美,冷,快回去吧,来这干哈呀。
我姐然后突然跟我说,你来帮我拍个视频吧。我问什么视频?她告诉我,她小时候上学的时候,老师教他们唱过《额尔古纳河》。今天她在小学同学群里说自己到了额尔古纳,同学们让她站在河边唱这首歌,发个视频过去看看。
我说好,举起手机给她拍。然后我就看着,她站在山顶,收了收腰腹,整理了围巾,很缓慢又优美地唱:额尔古纳河……流过大草原……那一刻我是真的被震撼了,我真的感慨,操你妈人类真的了不起。在这种痛苦之后,人们依然会为了片刻的欢欣而激动。
我当时真的很震撼,说真的,我释然了很多很多。虽然语言依然无用,虽然我依然理解不了她的痛苦,但是我依然释然了很多——我们是可以好起来,真的。人是可以从极端的痛苦和绝望中好起来的。我姐是这样,我也是这样。虽然我明白真正痛苦的人是不会听进去这句话。
我不知道未来有没有好事发生,有没有坏事发生,我既不期待,也不恐惧。我只是想如此平静地生活,接受命运给我的一切。在我能够得到的范围里得到,即可;在我可以失去的范围里失去,就好。好运和厄运,自我和他人,嘲弄和宽容,我都只有那么在乎,我只是觉得仅仅是活着就很了不起。其他的,我真的顾不上了,这大概就是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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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更生 @假苏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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